LoverMarie

不在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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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.

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喜欢她薄纱般的裙摆,喜欢她腰侧同样柔软的丝带,被夜风吹出波纹的模样,温和又残酷,将他枯燥乏味的世界撕成两半,一半深渊,一半深渊之下更为骇人的阴暗。


  

1.

塞纳河畔的空气总是干净,细嗅便有淡淡的草木芬芳,水流将远方的浪漫渡进每条街市,每寸灯火,也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小麻烦。

约瑟夫在冰激凌车前驻足了片刻,狭长的蓝色眼睛掠过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的种类,最后要了两支开心果味。一支潦草地咬下几口就丢进垃圾桶,一支握在手里逐渐融化。

他走得很慢,烈日炙热的触感在空气中跳舞,gelato锋利的轮廓融成粘稠的彩色油漆,肆无忌惮地淌在约瑟夫的指尖,随后是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。


  

烦躁。


  

约瑟夫对岸边散步的老者都投以微笑。阳光之下的每条皱纹都明晰得可怕,透过一张张枯萎的人皮,他看见骨骼碰撞摩擦,血管与神经交错重叠。

死后躺进棺材会是什么样呢,腐烂,持续腐烂,像冰箱角落里的臭肉那样,被喰蚀得只剩最高尚的姿态。


  

想到这些,他忽地加快了步伐。

前些日子割下的器官还在冷藏室放着,似乎是这样。有多少来着?也不记得了。


  

约瑟夫总不屑处理这些厨余垃圾。若被发现了就会引起争执。绅士从不参与这等粗鲁的行当。


  

克洛伊·奈尔捏着手中化成浆糊的甜点,空洞的眼里漏出了些欣慰的神情。

她半跪在地毯上,并没有抬头,极力把眼珠上翻,只看见约瑟夫浸泡在阴影中的,精致的下颚线。除此之外没有怒火,没有戾气。

于是她蠕动嘴唇,说:"先生,非常感谢您的好意。"


  

他半阖的眼睛锁住克洛伊,黑豹在暗处遥望孱弱的猎物。女孩只淡淡应允一声,连蛋筒一道将冰激凌嚼碎、吞咽,动作比机械更加僵硬。


  

gelato几乎全部融化,浅绿色的糖浆蛇行在克洛伊半裸的胸前,循着隆起的弧度打湿了白衬衫。

克洛伊试探着将手指伸进嘴里,耐住难堪把冰淇淋吮干净了,牵出银白色的唾液丝。指尖晶亮,暴露在约瑟夫玩味的眼下,衬得大胆而情色。


  

2.

恐惧是有形有色的。

比涌动的泉、流逝的云更加细腻,诱人得狠。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

  

他第一次见到克洛伊·奈尔是雨夜,在贫民窟的一条窄巷。乌鸦落在枝丫收起翅膀,树叶把水滴抖下来,伴着窸窸窣窣的声响。年幼的姑娘把自己塞进霉菌斑驳的垃圾桶,酸臭的厨余垃圾也当作晚餐。


  

约瑟夫收起长柄伞,浑水顺势攀着他的面颊滑下,路面被皮鞋踩出环状的水纹。

小孩用澄澈的眼睛看着他一步步凑近,手中的鱼骨头捏捏得变了形。


  

约瑟夫把她捞出来,像抱起一只残缺的洋娃娃。小孩疲软地挣扎起来,无意扯出了本藏在衣领下的项链。银色的,闪着光,上边刻着一行小字,倒也像玩具的标签。


  

克洛伊?克洛伊·奈尔,那或许是她的名字。


  

德拉索恩斯先生喜出望外地看着怀中的弃儿,她有双燃烧着的紫色眼睛,在混沌的黑暗中亮得教人心颤。

那会是多么纯粹的灵魂。带她离开死胡同时,男人甚至涌升了绝无仅有的罪恶感。


  

3.

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杀死第一个男孩,已经是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
十六岁的约瑟夫在孤儿院走廊里兜兜转转,巡视每间教室内部的状况,最后指指最瘦弱的那个孩子说:"就要他。"

约瑟夫发言短促,在得到一寸狐疑的眼神后,他又淡淡地补充,"非他不可。"


  

小孩为自己的好运欣喜若狂,他握住面前这双苍白冰凉的手,手的主人甚至比自己高不出半个脑袋。小孩涨红了像蜜桃一样红润的脸蛋,泪眼横冲直撞地冲进约瑟夫眼底的海浪,旋即坠落得无影无踪。


  

确切地说,他只是带走了一些不甚幸运的灵魂。胞弟的死去像是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的耻辱,与一张张通缉令上昏黄嗜血的面庞不同,他只在死亡中寻求永恒。


  

小倒霉蛋们会得到一顿丰盛的晚餐,通常是淋着酸甜果浆的烤鸡,或滋滋作响的牛排,根据每个孩子的喜好调整了前菜和饮品,最后以软甜的焦糖布丁结尾。吃饱喝足后他们自会在被窝中等待一段安眠故事,儿童房的天花板总有暗灯变幻出星空深邃的蓝色,捕梦网拖着柔软的羽毛。孩子们在下沉的天空下睡去,最后在梦中被快门声收割剩余的生命——没有痛苦,幸福安详。


  

而剩下的躯壳通常由他自己处理,磨得锋利亮泽的刀刃是祭奠死神的仪式。银色彗星坠在36℃的身躯上,旋转、割据,亲吻不再蠕动的灰粉色肉虫。承载生命与爱情的脏器总是难以处理,诸多回忆仅一瞬便酿成殁亡的罗曼尼·康帝,像海的啜泣般打湿约瑟夫雪白的袖花。


  

但是,只有她是特别的。在她穿着蓬松柔软的长裙第一次进入这座宅邸时,就带来了颇大的惊喜。

克洛伊在被精心布置的主厅里东躲西藏,把绣着玫瑰的白麻布扯得像一块腌菜。佣人们尖叫着去抓她,却一并带倒了金丝绒边的毛织毯,花瓶中浑浊的水泼了满地。


  

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。克洛伊·奈尔惊恐地睁着眼睛。她把自己塞在沙发衬布和墙雕的缝隙里,好似在极力躲避何物的靠近。佣人们偷偷打量着约瑟夫脸上那点微妙的雀跃,只好安静地听完小孩的胡言乱语。


  

我看得见,我看得见。这里有太多死去的灵魂。地板上烙着干涸的鲜血被拖拽成瘦长而模糊的痕迹,四壁间仍回荡着冤屈与悲恸交杂的哀鸣,我闻见死亡在空气中邀请我前往一场婚礼,可它并不会吻我,它冷漠的吐息快要把我逼疯。


  

4.

"你会杀死我吗?"

"……德拉索恩斯先生,你是否出于怜悯,所以暂时让我苟活?"

"请回答我。请杀了我。"


  

约瑟夫用极轻柔的力道擦拭克洛伊身上粘稠的雪糕污渍,像从浪花中打捞一只裂痕斑驳的瓷娃娃,也并没有在乎克洛伊那句重复了千万次的提问。


  

他不明白。他垂下头,没有人看见他缩小的瞳孔。


  

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把克洛伊留了下来,时间比任何被选中的孩子都要久。从那之后在克洛伊的脸上他未再见证过恐惧或不甘,她懂得厌恶与迷茫,并时而羞愤得好像褪变成有血有肉的小孩。只是再没有惧怕过。


  

他亲吻安静的孩童。

呼吸从甜腻的芬芳中上浮又低沉,棱角分明的面骨透过褐发间躲藏的光芒,像翱翔于沙漠上拥抱沙尘的鹫,在窒息之余愈发接近那双宝石般冰冷的紫色眸子。

而她早也习惯了这样侵略性的求爱,一滴晶莹蹭过试图解开胸扣的右手,被她用来环抱身上精壮的男人。今天约瑟夫会如何教她疯癫?光洁的酮体软绵绵地嵌进男人危险的桎梏,以爱抚与占有谱书一曲高洁的旨意。


  

"我被你的堕落所诱惑。这就是你要的答案。"

——她懂了,今天她要在这海里溺死三次。为死亡,为

新生,为她令人垂涎的、无药可救的不知畏。


  

约瑟夫揣测着克洛伊奈尔来自哪片荒原,这双像初雪的裸足绕开了多少奄奄一息的野花,多少过路的野兽被她提起裙摆行过扭曲造作的淑女礼。叫人成瘾的欢愉在她的容器中磅礴,吞吐间缠绕着稠密的媚丝。

他是洞察疼痛的天才,从女孩稚嫩的触碰中蚕食鲜活的觉悟,对于欲求而不得的珍馐,他只认作无上引诱。


  

"要我赐你死亡?你将如愿以偿。"


  

5.

克洛伊·奈尔的出生似乎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,甚至名字也比薇拉·奈尔的落俗许多。


  

她呼吸了十六年,其中只有七年与姐姐分享了同一个房间。那年家中置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诞生宴,薇拉·奈尔就穿着天花乱缀的礼服,血玫瑰从赭色的卷发盘根而下。

克洛伊很喜欢姐姐头上的装饰,上边吊着细细碎碎的某种透明矿物,她便躲在厨房的角落时不时窥探晚宴的那方金碧辉煌,手中烤焦的苹果挞凉得发硬。

克洛伊就在七岁那年哭得休克。她的裙子实在没有一点能看的点缀,彻底变成了宴会的瑕疵。家人的质问像一头饥肠辘辘的猛兽,向小孩露出粘稠的獠牙。


  

第十五年末她终于被驱逐。带着一件羊毛大衣和一双大小不一的雪地靴。

街边共用一条围巾的恋侣自然看不懂克洛伊狼狈的模样。乖顺的服从与食物,刻薄的忍耐同安眠,克洛伊·奈尔的行李在房间角落安静了很多年,似乎在等谁接走她——

从漫无止境的恐惧中把她救走。


  

克洛伊呼出一口寒雾,身体的某个部位翻滚着炙热的剧痛,她摸摸空荡荡的钱袋,忽然很想要一支gelato。


  

6.

约瑟夫带着克洛伊·奈尔去过海边,然后是集市,最后是教堂。他的工作随心所欲,总有大把的时间浪费在与自然人文的交道上。

克洛伊从来自安静地牵着男人的手,温热与冰凉的体温交融,把头垂得低低,数着地上只有孩童能看见的星星,夕阳耀了她的薄纱裙摆。


  

她很少看见落日。冗长的时光大多消磨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,整日营业的花店后门口,无数个看不见光的窄巷深处。克洛伊过于适应黑暗,险些被贸然出现的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灼伤眼睛。即使在金色的余晖中,约瑟夫也一颗像不老不灭的太阳。

长椅倾倒一条一条的浑影,她踩着黄昏的尾巴,就像踩在地牢的铁栏杆上。


  

克洛伊转过身,牵着她的手终于松开,她惊愕地从袖管一路向上看,是一张松懈得无以复加的睡颜。

杀人魔睡着了。


  

父终于降她以福音,从河边一路朝南走,拐过两个街口,很快就能看到全城唯一的火车站,躲过乘务的眼线是件太过容易的事。克洛伊一直想去卢瓦尔河谷看看,或者逃去更远的地方。没有死亡的威胁,没有家族的束缚。去看看不懂得苏醒的夜晚?去听听东方古老的琴声弦音?她愿意工作,从最遭唾弃的报童开始,再去钟表店擦拭一座座流逝的时光,没有循规蹈矩的邂逅、分离、再邂逅也好,孤独一生也好。

短暂的两分钟里,她忽地拥有了太多太多活下去的可能。


  

寂静是感染街市的瘟疫。玫瑰色的霞光染上天空的皱角,透过五角枫的寸隙裂开一圈圈小小的光斑。地平线矮下去,矮成一片无法流动的长海,人们漫无目的地游在里头,心甘情愿地投身。


  

克洛伊沉默了很久,最终主动亲吻缓缓苏醒的约瑟夫·德拉索恩斯。也祭奠被她葬送的全部奢望。


  

"我以为你会逃走?"约瑟夫弯弯的蓝海驻着温和的笑意。


  

"我输了。"克洛伊耸耸肩,笑得像哭。


  

7.

约瑟夫问她,最后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?克洛伊思考了很久,她觉得自己该有一条漂亮的裙子,扑上胭脂,抹了唇蜜,再奔赴大地。后来又只想要一枚鸽血红的首饰,她看见姐姐戴过,很艳丽,很漂亮。

很多个嫉妒与愤懑朝她涌去,把贪念扼杀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。

克洛伊终于直视约瑟夫鬼魅的蓝色眼睛,说:"我想吃冰激凌。"然后她笑了,朝着约瑟夫,和他身后银白色的凶器。


  

8.

她浑身赤裸,粘稠咸腥的血液像羊水浸透胎儿樱润的皮肤,她听见天使的安息号角,摇篮曲在隐忍的呜嘤声中重叠。


  

她即死去,她永远地笑。





  
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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